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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1/11/14 23:32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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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洁的火焰

火焰是燃烧的,热烈的,是焚毁的。

在撒拉人的生活中,当“奥特卡玛”(撒拉语里是喻词,是“火焰般”的意思)这个词从他们的舌尖上发出来时,火就是耀眼的美,清洁的美,更是仇恨的目光,锋利的剑。

有一年秋天,我驱车赶往循化参加一位堂兄的新房落成贺宴,撒拉人生活的这块川地,正好处在青藏高原边缘地带的小积石山下,发源于巴彦喀拉的*河犹如奔腾的马群,扬鬃奋蹄,嘶鸣着从山下泻涌而过,撒拉人就生活在这条河流两岸。他们的村庄与北方大地上所有的农户人家一样,大都是坐北朝南的土木结构房子。这种房子冬暖夏凉,宽敞明亮,深得撒拉人喜爱。这天前来贺房的人很多,年岁相仿的亲戚们聚集在院子里,谈论新房的底基,几十道花槽及木工的雕技,有人不断地竖起大拇指赞叹“奥特卡玛,奥特卡玛”。这是我从小就经常听到的一个词,我周围的男子,只要平常看到美丽的,值得赞美的事物,总是这么赞叹。相信这种既不夸张又恰到好处的赞美之词像夏季凉爽的泉水,从祖先的唇齿之间一直连绵到了今天。当他们窥望俊俏的女子时这么说,看到美丽的景色,绝伦的技艺,包括房屋和桥梁,甚至一把锋利的刀,或者一座高山都会这么说。总是把一切美好的东西或者棱角分明的东西,时时刻刻与火焰联系在一块儿。“奥特卡玛”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词呢?它源自哪里?我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莫名的疑惑,那是怎样的一团谜?

还是一次婚礼现场,前往女方家送礼念“尼卡亥”(撒拉人举办婚礼时的证婚词)的年轻人们,一路上都在谈论新娘的美艳容貌,“奥特卡玛”不断地从年轻小伙子们的嘴里蹦出来。这时候,如果你仔细观察这群年轻人说出这个词时的表情,那种满满的幸福感,从心底里如潮水般翻涌而来的羡慕感,撒拉少年特有的那种欲说还休的羞涩感和相视即能会意的神秘感,在他们的脸上绽放开来,一种复杂的抑制不住的青春激情从眼神、嘴角荡漾而来。

“奥特卡玛”这个从唇齿间喷射出来的火焰,从古至今,始终燃烧在人类文明发展历史的高空,照耀人类的探索之路。在古希腊的神话里,宙斯为报复普罗米修斯拒绝向人类播撒火种,妄图使人类永远生活在黑暗里。普罗米修斯机敏地找来一根茴香秆,把它伸到驰来的太阳车上,带着闪烁的火种回到下界,造福了人类。远古突厥人认为火是万物之神的创造,是祖先力量的体现,他们相信火是清洁者的神圣力量,保护人类的生息繁衍。7世纪初叶玄奘大师路经西域时就有记载:“王及百姓,不信佛法,以事火为道。”这一段记述,记载了突厥尚火的事实。蒙古人更是坚信万物万事是被火净化的,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,礼尚往来的礼物都得从两堆火之间通过,以示净化,避免邪恶和巫术。而哈萨克人举行婚礼时,新娘要往毡房正中的火炉里洒一碗酥油或者羊油,以火焰满室为吉祥。塔吉克人遇重要节日会在门口点燃芨芨草堆,穿新戴花,众人唱震撼人心的火之赞歌,跳舞姿奇异的火舞。

火给人类带来光明和热量。它是光明,幸福,洁净和慈爱的神,是驱散黑暗和一切邪恶的力量源泉。在撒拉人的眼里,火是至净至美的目光,是清洁所有污秽的泉水,是美丽端庄的新娘,更是刀锋般锋利的仇恨,愤怒中吞噬和摧毁一切的灾难。

当有一位身材高挑、穿着时髦、长发飘逸、羞涩漫漫的女子用纱巾捂着嘴角从巷口惊鹿般跃过时,年轻的男子会说:啊,真是火焰般的女子。这个火焰是美丽的、贞洁的、青春的,更是一种扑向男子心灵的情感豹子,是浸润男子心扉的清泉,或者是一场期望中的细雨,是追求的渴望。当看到一座建造考究、雕技纯熟、高大阔气的房子,男人们准会说:火焰般的房子。这种火焰是端庄的、令人赞叹的,是对匠人技艺的赞美,更是对主人家的精心设计和苦心修建付出的劳动汗水的赞颂。

撒拉人会把锋利的刀锋赞美地说成是火焰,把男子的仇恨和愤怒的目光形容成喷射的火焰。当遇到难以解决的棘手问题时,他们就说手心里捧上了火焰。当有灾难降临或者惹上口舌是非,就说某人头上点着了火焰。

我想起远古苍茫的历史。撒拉人祖先的那段故事不得不从欧亚大陆的中心撒马尔罕讲起。

撒马尔罕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5世纪,善于经商的粟特人把这座城市建造成了一座梦幻般的都城。粟特人在撒马尔罕的历史上留下了灿烂的文化和辉煌的艺术,他们信仰祆教,崇拜火的图腾。他们把辉煌鲜活的艺术雕入壁画,把信仰和文化一点点渗入周边民族,也深深地融入了撒拉人祖先的血缘和骨髓,撒拉人尊崇火、敬畏火的精神元素也跟粟特人崇拜火的信仰有一定关系,无论撒拉人的祖先是否崇拜过火,但在精神层面一定受到过祆教的深远影响。

记得很小的时候,孩子们总是喜欢在午夜的巷子深处,聚集在一起玩一种游戏。吃过晚饭,领头的孩子准时站在巷子中央的土堆上唱一首古老的民歌:“小伙伴们,快来呀,今天来玩的给一双鞋子,明天来玩的给一双袜子,快来呀,快来呀……”玩的游戏,就是小伙伴们先分头拣些树木干枝或者干草破布,堆到一起把它点燃,然后排成长队摆出很多种姿态,按顺序在火堆上跳来跳去。或者,在空旷的打麦场上点起一堆篝火,围成一圈,讲述从祖母那里听来的遥远故事,唱着从老人屋里学来的歌谣。故事大都与迁徙有关,与战天斗地的英雄和王子有关,与情伤肝烂的爱情有关,与火焰有关。讲完唱完故事的小伙伴们深夜回家,必须先站在院子里的炕洞前熏熏烟火,驱驱邪恶才能进屋睡觉。这是千年的规矩,也是撒拉人从小就铭记在心,与火焰的一种契约,俗成的一种约定。

他们还用火来驱邪,叫*。

我见过一次驱邪,同学半夜从亲戚家里带回几张油饼子和肉份子,回到家里就歇斯底里地又吼又叫。大多有经历的撒拉人都知道这是中邪,缠上了不干净的东西。同学的母亲赶忙点燃了破布破鞋,用烟熏烤同学的脸,嘴里还念诵着经文。她说:“熏一熏就会好。”果然第二天就好了。我自己还经历过叫*,我小时候面*肌瘦,身体非常虚弱,祖母断定我邪恶缠身,选定皓月当空的午夜时分,点燃我穿旧的衣服,嘴里念叨着,从大门口一直把冒烟的破衣服拖到我的炕前,她说:“回了*才能长得更结实。”

撒拉人绝对不会往神圣的火焰里丢弃粮食或者其他食物,说那是对火的一种亵渎,是对食物的不恭不敬;更不会往火堆里撒尿或者泼洒不洁净的东西,说那是对火的一种蔑视,是对清洁的污染。在撒拉人眼里,火永远都是清洁纯粹的,它不仅焚烧罪恶与邪念,还把最美好的认知和愿望燃烧成诗意的梦幻,理想的境界,把最美好的一切都说成“奥特卡玛”。

奥特卡玛,撒拉人最清洁的词。

火心要空

撒拉人有一句谚语叫“火心要空,人心要实”。

我从小就喜欢帮做饭的祖母捡柴烧火,喜欢看祖母厨房里升起的每一缕炊烟。其实,我也有自己的目的,就是想尽情地玩一次火。那时候,小朋友们都有一只自己的“小火炉”,他们先在家里,或是到村子的水渠边凡是有垃圾的地方,寻找一种能够制作“小火炉”的铁皮罐。制作方法非常简单:就是在铁皮罐下端用铁钉打开十多个通气孔,再用铁丝安个提手就可完工。我老是钻祖母的厨房,就是想多掏点火种,燃起自己的“小火炉”。我喜欢看一簇簇微微燃起的火苗,那些星星点点的火种,只要留点空隙给它,只要有风,闪闪烁烁,呼呼作燃,令人振奋不已,引人无限遐思。

祖母从不让我在灶膛里多放一根柴火,她说:“祖父三更上山打柴艰难,要节约用柴。”她又说:“把火心掏空,火心空了,火势才旺。”成年后,祖母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,火心到底能空几何?人心到底还能空几何?

在中国人的处世哲学里,空则清,清则灵,屯则积,实为满。中国书法、篆刻、国画、建筑等领域,都非常注重空与实的艺术变化。就像书法中空笔与实笔的艺术运用,空与实同样具有艺术表现的魅力,大都根据创作需要,欲灵秀超脱则空大于实,欲浑然厚重则实大于空。一个字里有空实,一幅作品中有空实,一场人生和整个社会历史也有空与实。

撒拉人对“火心要空,人心要实”的命题思考,随着时间的推移,在不断的变迁演绎中走过了千百年。尽管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代价,却在苦难和悲壮中成就了撒拉人的生活态度和繁衍艺术。假如细细地品读,又有多少壮美的故事在空与实的变幻中书写和疼痛?当撒拉尔面临是民族灭亡还是迁徙东方的严峻选择时,智慧的三位长者为求得部族安全,名义上以工匠身份通融议和,随入蒙古大*举族东迁,实则保全部族血脉,以求日后兴旺发达。他们失去了苦难的家园,长途跋涉,历经艰难险阻,尝尽人间苦头,在青海省循化县安下新家。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开疆拓土,征服*河,与藏族、汉族求同存异,繁衍子孙,写下了可歌可泣的悲壮历史。他们在这段历史的转折取舍上,究竟为撒拉尔空出了怎样的空间,又为撒拉尔填满了怎样的实呢?

我在挖掘撒拉尔历史时发现,祖先们定居循化街子之后,跟随驼队东迁而来的女子因路途遥远,途中大半劳累而亡,部族的女子越来越少。怎么办?向周边的其他民族求婚!但他们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信仰,周边的藏族、蒙古族大都信仰佛教,与撒拉人的信仰格格不入。祖先们三番五次地上门求见部落头人,用智慧和人格赢得信任,用善良和真诚铺开道路,甚至鼓励英俊少年私会美丽藏女,攻取情感堡垒,最终以只接受习俗不改变信仰为契约条件,娶得第一位藏女,撒拉人从此真正成为中国今天的撒拉族。

祖先们空出的不只是祖先清洁无瑕的目光,掠夺者污浊不堪的贪婪,不只是情窦初开四月怀春的姑娘小伙的爱情,不只是猛兽般向天咆哮,桀骜不驯望而生畏的风暴。在那方狭小的心空里,空出了一条穿透的通道,空出了回旋的余地,使撒拉人的心,世界的心,一点点变得清灵豁达。

火心是纯粹的,它宁愿为悦己者烧净自身的血肉与骨骼,也要在火焰的燃烧中看到涅槃的凤凰,远古神话的舞蹈。在火焰华丽转身的瞬间,火心变得天宇般浩荡,仙女般妩媚。把愤怒化作焰舌吞噬你的村庄,孤独你的午夜。它伸开迸溅火花的五指,把痛苦和死亡逼进你的喉咙和身体。

火心里有爱,爱得干净彻底。

火心里有恨,恨得粉身碎骨。

只要你给它留点空间,只要点燃,它就会熊熊燃烧。只要它能够燃起,就能迅速形成燎原之势,任由自己千姿百态地肆意蔓延,狂傲不羁并且所向披靡。当撒马尔罕的天空被火焰烧红的时候,他们向着东方,一路跋涉逶迤而来,心怀东迁的使命;当面临清朝*府灭族的威胁,他们流下屈辱的泪水,宁愿发配边地也不甘于苟且偷生,心怀民族的未来。撒拉人在自己悲惨的历史峭壁上,用胆识和*魄留出了一片转身舞蹈的空间,燃起了民族兴旺的火焰。

是啊,火焰。在天上也是无数恒星高擎自己的火焰遨游宇宙,它们也有自己的燃烧,需要空空的火心,它们孜孜不倦地运行,是寻找燃烧的空间还是失散的伴侣?整个夜空就是一段美丽的神话,每一颗星星都在宇宙空旷的心宇间旋转,在空空的心宇上燃烧。

哦,我找到了火心的秘密!

撒拉人的火心,空出的是容纳天地的旷达,汇聚江河的疆域,空出的是胸怀的宽广与眼光的辽远。撒拉人的人心,实的是宁可为正义头破血流,也不愿玷污真理的旗帜,实的是宁愿舍去性命也不愿违背自己的承诺,实的是为求生存也能隐忍求全。

撒拉人心里的那条火心,目光里的那束光花,始终伴随着那遥远的、清脆的、响彻撒拉尔天空的驼铃声:叮当,叮当,叮当……

激荡撒拉人的心!

……

节选自《民族文学》汉文版年8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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